夜,月暈戚然地散發它的美。
嘉緯青著臉看著他的兄弟──文凱。
文凱滿臉的幸福模樣與嘉緯成了對比。
靜謐一旁的靜宜仍是揚著微笑,喝著手上的水果酒。
Blue Jazz正播放著Nat King Cole雋永的歌聲,耳邊不時傳來低調的說話聲及酒杯互碰的聲響。
「嘉緯……我果真沒看走眼,靜宜真的是個好女孩。」文凱興奮地對著嘉緯道,一點也未察覺出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嘉緯青一陣白一陣的臉,與店內的氣氛形成反比。他訝異於文凱的遲鈍,同時也恐懼著揚起笑容的靜宜。平時在店內客滿的時段裡,嘉緯總是因忙碌而臉泛潮紅,如今,即使像往常般忙於店務,臉上卻不見該有的紅潤,取而代之的是惶恐的眼神及那不斷冒出的冷汗。
「呃……那……真是恭喜……」強作鎮定,嘉緯吃力地回應文凱的話。難道文凱一點也看不出來不對勁嗎?嘉緯心裡想著。
「嗯,我之前誤會了,靜宜真的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孩……」文凱充滿愛的眼神望向靜宜:「我一直以為妳是個熱愛名牌、揮霍無度的人,所以一直不敢跟妳說實話……我……」
「這些都不重要了,以前可能是我的言行舉止讓你產生錯覺,我很高興你跟我說實話,兩個人在一起就是要互相誠實,這樣你也不用再為我的事這麼拚命工作……」靜宜柔聲道。
眼前的對話,讓嘉緯終於忍受不住。
他雖然在此之前只見過靜宜一面,但是,他清楚知道方才的話根本不像是靜宜的個性會說出來的。先前的一面之緣,靜宜已將那愛慕虛榮、歧視窮酸的性格表露無遺。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像靜宜這樣的女孩,怎麼可能在一夕之間改變?難道是受到了什麼樣的衝擊,讓她有所頓悟?
不,讓她改變的恐怕不是事件,而是……
嘉緯努力克服恐懼,將眼瞄向靜宜。
那抹白影貼著靜宜的身軀,意識到嘉緯的目光,不帶一絲情感地抬頭與嘉緯四目相接。
喀鏘──
握在手中的酒瓶因顫抖而滑落,撞擊地面。
玻璃碎片彈起劃過嘉緯的左手手背,鮮血自傷口汨出。
「嘉緯,你怎麼了?有受傷嗎?」坐在吧台邊的文凱與同樣站在吧台內的同仁,一聽到酒瓶摔破的聲響,異口同聲地關心。
「沒……沒有,不小心滑掉……我去拿掃把。」嘉緯急忙擺手,不讓他人擔心,走出吧台,順勢點了一下文凱的肩膀,示意著。
文凱給靜宜一抹笑,離去。
沉浸在甜蜜幸福的文凱,和嘉緯來到位於店面角落的儲藏間,文凱見嘉緯左手手背仍淌著血,立即道:「你左手流血了,不要緊吧!」
聽聞文凱的話,嘉緯才意識到受傷的部位:「不要緊。」
「真的嗎?我看你臉色不太對……」
「老兄,你是真不知情,還是裝糊塗?」嘉緯雙手放在腰際上,語氣裡夾雜著些許怒意。
「什麼?我又怎麼了?我已經向靜宜坦白,老老實實地說出一切,我不明白你在氣什麼。」嘉緯沒來由地詢問令文凱反感,高高興興地來到這裡向他的好友報喜,又關切他還流著血的傷口,沒想到卻是貼著對方的冷屁股,一時的好心情頓時煙消雲散,被不滿取而代之。
知道自己的語氣將氣氛弄糟,嘉緯反省式地搔頭。
「我不是在責怪你有沒有說出實情這件事,而是……你沒有發現異常嗎?」
「異常?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文凱怒意未消地回應。
「你……沒有發現靜宜臉色……很奇怪?」
「有什麼奇怪的?既沒生病也沒發燒,很正常啊。」
「哎,她的臉色不太尋常……我勸你最好遠離她一點……」
「謝嘉緯你這什麼意思?你勸我把話跟她說清楚,好讓我了解她愛慕虛榮的本性,我照你的話做了,事實證明靜宜並不是這樣的人,你應該要為我高興,怎麼反倒要我和她分開?你到底在盤算什麼?難道,我和她感情穩定刺你眼了?那我以後不來總可以了吧!」
嘉緯的話徹底惹腦了文凱,二人一時之間沉默以對。
不知該如何跟文凱說的嘉緯咋了咋舌,一方面思考如何把問題清楚表達又不讓文凱驚嚇,一方面又苦惱文凱知道後的反應。
「文凱,你誤會我的意思,我不是要你和她分手……而是……」
「而是什麼?我不明白我和靜宜的感情這麼好,會惹到你不高興。」
「我沒有不高興,我只是希望你這陣子不要和靜宜走在一起。」
「哈,說沒有不高興,但是又要我別和她走在一起,嘉緯,沒想到你也會有前後說詞矛盾的時候。」
「文凱,我沒有要和你吵架的意思,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好吧,我就跟你說老實話,目前的靜宜不是靜宜,而是另一個人,另一個女人,你懂嗎?」
「你在胡說什麼?靜宜不是靜宜?那她是什麼?鬼嗎?」
「對!目前的她就是,這就是我不要你和她太接近的原因。」
「哈!鬼?想不到一個鐵齒的人會跟我說這個……」
「我知道我以前是個鐵齒的人,但是……」目前文凱的反應使嘉緯有種氣不打一處來的無力感,頹然地用手輕撫著額頭,著實沒有想到自己會有自打嘴巴的一天。
「文凱,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不會害你,你真的沒發現靜宜怪怪的?」
「我並不覺得靜宜哪裡怪,我反而覺得你怪!」聽著嘉緯一味說著心愛的人不尋常,惹惱了正旋入愛情之中的文凱,出言抗辯。
「文凱,你……」一種想要把對方腦子掀開來看的奇想在嘉緯心裡盤算著,氣結地結巴著。
「哼,我不想跟你多說什麼,欠你的錢我會盡快還你。」語畢,甩頭離去。
「江文凱!你為了一個女人竟然連兄弟都不做了,好,我成全你!」文凱的行為徹底惹惱嘉緯,氣憤地脫口而出,見十多年的朋友就此離去,轉過身後踢了堆置在一旁的儲藏箱一腳,順勢罵了一句髒話,吐口氣,拿起掃把畚箕走回吧台處。
 
十二月的凌晨,氣溫低得直讓人發抖。
做完最後的打烊工作,哈著氣,白霧自嘉緯的嘴裡冒出。
嘉緯拉了拉不算厚的防風外套,走進便利商店點杯熱拿鐵去寒,邊喝邊走向店裡附設的簡易餐桌坐下。
一邊喝著熱拿鐵,一邊看著外頭的街景。
夜半裡,人車不多,只有三兩零星路過,黑幕沉沉地籠罩著。
人家都說,寧靜的時刻最適合寫作,天馬行空的想像就像是要衝破藩籬,證明著它虛無的存在。
嘉緯認同似地點頭,腦海中不斷想著和文凱發生的衝突,幻想著他當時如果怎麼做,事情就會怎麼發展。
想著出神的同時,臉部表情也隨著心情時而憤怒,時而哀傷無奈。
幽怨蒼白的臉貼近嘉緯所處的窗邊站著。
睜!
剎那間,一陣冷顫從腳底板迅速麻上來。
嘉緯踉蹌地從椅子上退後,那不想熟悉的驚懼再次包覆著他的身軀,啃蝕著他的理智。
白影穿過落地窗朝他飄來。
步履蹣跚向後退,開架上的物品因嘉緯不穩的步伐而掉落,引起店員的警戒。
倉皇失措。
顧不得其他,嘉緯轉身朝外頭奔去。
一路上沒命似地狂奔,臉上已分不出是汗水,還是因心驚而冒出的冷汗。
待狂奔一陣後,慢下腳步喘氣,雙手撐在雙膝上,低頭順順紊亂的氣息。
哇呼──
成群結隊的飆車族呼嘯而過,叫囂聲震動著尚在戒懼中的嘉緯。
猛然回頭往聲音來源處望去,一列發出轟轟聲響的機車在遠方的路口急速掠過。
待喧囂遠離,嘉緯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看向四周,過度害怕而緊擰著的心,在確認那身影沒有跟來後才稍加寬心。
急促喘息隨著休憩回復,閉上眼,抬頭深呼吸一口清新空氣,再次睜開雙眼。
駭人的臉孔在睜眼的一瞬間出現。
『哇──』
跌坐在地,一股想要撕裂喉嚨的尖叫聲哽在喉頭,怎麼也吐不出,只能拚命地向後退。
白影隨著嘉緯的後退跟進。
筐啷──
放在路邊的腳踏車因嘉緯的無心碰撞,倒向一旁的金桶,惹來一陣吵雜聲。
被白影逼到無路可退,嘉緯心一橫,顫抖著道:「我與妳素昧平生,妳幹嘛糾纏著我……」
白影停止飄浮,用那泛紅的眼看著嘉緯。
無聲。
冷汗不時地冒出,順著身體的曲線滑落。
白影上下浮動,衣角飄飄,無聲似有聲。
無計可施之下,嘉緯又再度唸起法號。
 
「南無本師大自在王佛──」
 
『啊──別唸啊──』
白影節節退了幾步,聲音飄渺得像從虛無中傳來,清淚自悲戚的眼神裡汨出。
淒涼的語調像是在深夜孤燈下獨唱的名伶,尖細而幽怨。
『嗚──』
看著前方顯得單薄的白影,那一聲聲嚶嚀啜泣,化解了先前的恐懼。
嘉緯原本惶惶緊繃的心防也隨著哭泣聲瓦解,心,漸漸膽大起來。
一人一鬼在夜幕下相伴不知多久時間,待白影啜泣轉為哽咽,嘉緯解除所有的不安害怕,下意識地摸著牛仔褲後方口袋,掏出面紙包遞了過去。
「啊──」遞到白影面前,嘉緯剎那間驚覺自己的失態,尷尬地說:「對不起……」
嘉緯的舉止看在白影裡,先是一愣,最後破涕露出哀傷的笑容。
 
 
叭嚓!
按下依附在牆上的開關,一時間幽暗的房間瞬間點亮。
拉開擋風的風衣外套,放置在玄關的衣帽架上,嘉緯回頭看向跟隨的白影。
「在這裡比較方便,在外頭對話,人家會以為我是神經病。」嘉緯搔頭道。
「沒關係。」
「呃……我能冒昧地問妳名字嗎?」嘉緯隨意地坐在小巧的二人座沙發上,仍有些不自在地看著白影道。
「劉琬青。」
無語。
嘉緯咋了咋舌:「那麼……妳怎麼會……」
「被我先生害的。」
尷尬在一人一鬼間迴蕩。
「我不是要問這……我是擔心我朋友,妳怎麼會跟在我朋友的女友身上?」
「……」
「咦?怎麼了?」
「我先生將我殺害後,把我肢解放在新的那只包裡……」
「那只包?」嘉緯疑惑著。
「嗯,就是那女孩子提的……我記得是你朋友買的吧……」
「啊!」一段記憶從腦海裡浮上來,嘉緯瞬間恍然大悟。「是那個包包……」在一瞬間,關於那時的莫名心悸終於有了答案。「所以,妳才會附身在我朋友的女友身上?」
琬青點頭:「這樣比較好辦事。」
「會嗎?既然妳知道是誰殺害妳的,妳為何不直接找他呢?」嘉緯疑惑,想著平常看電影不都是這麼演的?
「我也想,但是我奈何不了他──」
「為什麼?鬼不是都直接索命就好了嗎?」
「這是誤解。我現在只是一縷沒有形體的幽靈,怎麼動得了手?根本碰不到他的人……
「妳附身在她身上為的是要有個形體好讓妳報復,可是,這樣不是很危險?弄個不好,妳就不怕妳丈夫殺她滅口?」
「就是考量到這點,才想找你幫個忙。」
「幫忙?我跟她又沒什麼交集,若說要幫忙的話,她的朋友或男友更好吧。」
「我試過,可是只有你見得到我。其他人,頂多就是感到她變得奇怪,我心一急,想要讓他們都看到,反而……嚇壞了他們……」
嘉緯認同地點點頭。
說實在,一個女鬼出現在面前,不管是以什麼樣的方式都會讓人瞬間嚇破了膽。自己方才也是死命地奔逃,就連現在對劉琬青仍然心存膽怯,說不怕是騙人的。
後來,發現只有你能看得到我完整的魂魄……就連她的男友也僅能輕輕一瞥而已……」
「那妳想我怎麼幫妳?」
「他已經開始跟蹤她了,我想向他要回被他剖去的心。」
「心?」嘉緯皺眉疑惑。
「是的,他肢解我後還將我的心給挖去,沒有了心,就算投胎轉世我依然沒有心。」
「什麼?等等等等等……妳說妳沒了心,投胎後仍會沒有心?可妳不是被肢解嗎?那投胎後依然會缺手缺腳?」
「嗯。沒了手腳還能活下去,頂多生活不便,反正就那麼一世會如此,只要在下世清了業障,下下世依然是個正常人。但是,沒了心,我連出世呼一口氣的權利都沒有,不管輪迴多少次,我仍是沒有心,永生永世。」
「這倒是。」點頭認同後,嘉緯有些明瞭道:「想不到古人說的『死留全屍』是有根據的,要不是聽妳這麼說,我還覺得死後不過是成為沒有形體的靈魂罷了。」
「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挖他的心還給我。他下手之狠毒,已不配擁有一顆完整的心,倒不如把他的那顆心給我,再到十八層地府受萬世的苦。」
劉琬青說時,恨意具象地表露在蒼白的臉上,嘉緯全身寒意四竄,打個冷顫,下意識地吞了口唾沫。
「那麼,妳剛才說的跟蹤是什麼意思?」
我上次附在她身上引起了那人的注意,我想他為了滅口應該會注意她的行為。」
「什麼?妳這麼做不是將她推到更危險的地步嗎?」嘉緯詑異又憤怒地道。
我知道,所以才會找你幫忙。更何況,還可以藉由這件事,教訓教訓她那虛榮的心,你不也討厭她嗎?」
「我是不喜歡她,但不表示我可以害她。妳自己被人給殺害,理應了解那種苦,竟然想將自己的痛苦建築在他人身上,『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道理我還懂,說句不好聽的,她是愛慕虛榮,那麼這只包的原主人是妳,它的價格妳也很清楚吧,妳有何資格說她愛慕虛榮?」對於劉琬青的說詞,嘉緯感到極不舒服,強力地反擊。
一句話惹得琬青又氣又怨,蒼白的臉漸漸變為青光。
「你說得不錯,我的死因除了背叛了他之外,愛慕虛榮也是導火線。」青光又再轉回原本無色的臉,劉琬青黯然神傷地說著。「死後,我在地府接受判官們的審判,往事一幕幕在我面前浮動,那時我才發現,生前的我是多麼地奢華,那些我愛的貴重物品既帶不走,更讓我陷入被殺的命運。回頭想,當初那麼執著於一定要擁有的心態,真是可怕。我不希望那女孩再陷下去,若是可以,我也希望幫助她導正,讓我多少消除些生前罪惡的業障,而我從地府溜出到人間復仇的罪也能抵消些。」
「什麼?說到底,妳還是從地府偷溜出來報復的!」嘉緯睜大眼看著劉琬青那無色的臉龐,那看似精緻秀麗的五官,實在看不出會有如此強大的執念。
「嗯。不復仇我不甘心,我要向他討回那顆心。」
見對方如此堅定,嘉緯嘆口氣道:「知道了,要怎麼幫妳呢?」
「謝謝……」嘉緯鬆口,劉琬青感動地落下淚來。「可以的話,明天在……」
 
「一切就拜託你了。」劉琬青向嘉緯深深行禮。
「別這麼說,我也希望事情趕快結束,妳一直附在她身上,對她也不好吧。」
「嗯,畢竟人鬼殊途。」
「我知道。」
討論過後,劉琬青滿是感激地看著嘉緯後消失。
一陣早市的雞啼傳來,嘉緯透過窗戶望向仍是夜幕籠罩的天空。忽然,飄飄細雨從天空滴落,內心有種酸楚湧來,與細雨的天氣做了輝映,臉上的苦笑更甚。
「嘉緯啊嘉緯,你剛才做了個不要命的決定。」自我揶揄,嘉緯苦笑地甩甩腦袋,仍然看見將天明的夜幕。
       雙眼盯著放置在桌上的手機,想著是否要撥通電話給文凱,嘉緯仍在猶疑不定,該怎麼說才不會再次刺激到文凱?文凱會相信他說的話嗎?
       一連串的問題在心裡自問自答。
       看著窗外逐漸光亮,心境卻是宛如在沉重陰霾的梅雨季,有那麼剎那,一種恍如隔世的神智混沌困頓著他。
       還是打吧。重秤撞擊堅定嘉緯的猶疑。
       懸浮的心在通話聲中漸漸地安穩,對方接起的那一刻,所有惱人的情緒在此畫下句點。
        「喂,文凱,有件事一定要和你說,不管你信或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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