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進入九月,秋老虎正在發威。

     一棟舊式連棟公寓,一間空屋,一具卷曲的乾屍。


     柏鈞蹲在乾屍旁仔細觀察。這具乾屍皮膚已呈暗褐色,水份盡失只剩下一具皮包骨,頭髮乾燥得像一撮發黑的稻草。


     按照原屋主呂文生的說法,這間空屋自上一次承租戶搬走後,已經近三個月沒有租人住人。他每個星期都會抽空來這裡打掃,好讓想要看房子的客人留下好印象。上星期他來時,屋子裡還沒有這具屍體。今天早上有人撥電話給他說要看房子,興沖沖來到這裡等待房客,就見到了這具不該存在的乾屍,並立刻報了案。


     而柏鈞也在接獲線報同時,來此處勘查。


     屋內因為沒有空調,加上空氣不對流,一進到屋裡柏鈞就感覺到一陣熱氣往他身上撲來。


     屋子是長方型設計。大門打開就能見到客廳,有兩間房在進門的右手邊,房裡各有兩扇窗戶與氣窗。左邊是餐廳,餐廳面對廚房,衛浴和廚房以水泥牆相隔。餐廳的輕隔間後是主臥室。主臥室只有附屬的狹小廁所上有扇氣窗外,四面全是因歲月而變得灰白的牆。陰暗的主臥室與客廳成反比,因沒有日造困擾而顯得陰涼,客廳卻因沒有另外的通風對流,從兩間臥室流進來的熱空氣凝聚在客廳裡無法消散,變得異常悶熱。


     悶熱潮濕的三十八度高溫氣候,一具乾屍呈曲狀倒在客廳靠近衛浴門處。


     他順勢望進主衛浴,一個嶄新的浴缸座落在新砌上的基台上。柏鈞看著,有股莫名的異樣感襲上來,他不明白這種異樣是從何來。眼前是再單純不過的衛浴,前屋主搬走後,沒有留下任何一件物品。


     他將視線拉回躺在花色大理石地板上的乾屍。


     柏鈞不太能夠理解眼前死者成為木乃伊的依據是什麼。依造他的所擁有的知識,屍體應該會因為天氣濕熱而腫脹,蒼蠅蟲卵孵化成為幼蛆,接著就是膠原蛋白的液化讓皮膚與肌肉分離,體內的腐化從胃部開始延伸到肺臟。這些都是在悶濕炎熱的氣候裡,所得知的腐化過程。

     但凡事都有例外,就如眼前這具木乃伊化的屍體。


     在形成一具乾屍必須要有外在因素。比方說:極度乾燥。人死後,胃裡的消化酶會繼續腐襲胃裡的細胞和外來菌種,於是產生了氣體。氣體順著器官開始向外腐化。這時,如果體內分解時發生了什麼變化,導致體內的氣體消失,那麼接屍身的水份蒸發。


     必須要知道原因是什麼。


     乾屍穿著一套衣衫襤褸的西裝,是附近的流浪漢誤闖民宅,還是因為與人掙扎造成現場的模樣?柏鈞摸著下巴思忖,得不到答案。


     為了釐清現況開始在房子四周走動。整間屋子裡空盪盪的,餐廳與客廳相連成為一個有近十五坪的空間。餐廳上只有一台淺綠色舊式的兩門冰箱,沒有電視與沙發。主臥房裡有張大床。另外兩間房,只有孤零零的窗戶。


     他走向大門,仔細觀察門閂,上頭有許多的磨擦痕跡,要經過鑑定才能夠知道上頭的痕跡來源為何。


     柏鈞退出屋子,走到公寓外頭。


     頂著大太陽,柏鈞穿著鑑識工作服,汗流浹背,額頭上的汗水順著臉部輪廓向下滑動,凝聚在下巴處,再沿著頸部線條流向衣襟。


     照相組的人員正揹著相機一路從公寓外頭攝進去。


     他依照工作慣列觀察案發現場的四周環境,並沒有發現異狀。如同位於巷弄裡的舊式連棟公寓一般,騎樓處停放著歪斜擁擠的摩托車,公寓外觀許多壁磚已經剝落,電線桿和路燈相依為伴,一條電線因風雨而吹落盪在其他電線上,等待著電信人員幫忙修復。


     公寓一樓進出口的紅色大門已經班剝生鏽,成了暗淡的深褐色。


     他透過戴上乳膠手套的手指輕輕摸著鑰匙孔,大門已年久失修最初的一道防線已經鬆動,只需要一根髮夾就能夠輕易進出此棟公寓。


     柏鈞回頭望著負責的轄區警員道:「這裡的治安如何?」


     「請問你問的是哪方面的?」一名頭髮灰白年約五十歲該轄區的小隊長道。


     「竊盜搶劫。」


     「這裡的治安算是不錯的。雖然公寓都很老舊,不過鄰居相處不錯,所以宵小犯案的機率很小。一年大概三、五次。」


     「這算多還是少?」


     「和別得社區相比算少。」


     柏鈞點點頭。拿出工具箱裡的刷子和碳粉,取下門上密密麻麻的指紋印。


     「能麻煩你今天收集好這裡每戶人家的指紋嗎?還有今天到場的警員名單,化驗組的人才能從中分出相關指紋。」柏鈞對小隊長道。


     「好的。這是我該做的事。」


     收起證物後,柏鈞一路上仔細觀察,回到現場後,乾屍又立刻進入他的眼眸。


     「這種乾屍有辦法弄到指紋嗎?」小隊長問。


     柏鈞道:「不是沒辦法,但有難度,至少現場採集指紋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指紋不是無法消除的嗎?」


     「那是因為人死亡後組織會有積鈣現象,乾屍的狀況讓水分蒸發使原本的肌肉變得堅硬,指紋就會變得模糊而無法採集。這要請法醫看能不能用什麼方式把指紋採集下來。現場是無法做的。」柏鈞雙手扠腰道。


     小隊長倚靠著門邊,望了一眼曲著身體的乾屍,皺著眉頭問:「你看過這種乾屍嗎?我是說,在你擔任鑑識的期間……。」


     柏鈞望了一眼不遠處已成木乃伊化的屍體,曉得員警指的是什麼。


     「不瞞你說,除了在教學上外,我也是頭一次看到。」


     「嗯嗯,我也是當了這麼久的警察,第一次看到不會腐爛的屍體。你說這正常嗎?以這裡的悶濕程度會出現乾屍的比例是多少呢。」小隊長像是碰到了知己,點頭如搗蒜之外,開始對這位小自己有十歲的鑑識有些好感。


     「如果是以這裡的情況的確令人匪夷所思。但是很多事不能一概而論,還要等進一步的檢查才曉得使它成為乾屍的原因是什麼。而且,也不能確定這裡就是第一犯罪現場。國內也發現過乾屍,一切都很難說。」柏鈞說著轉過頭向拍照組的同人道:「請問我能採下證物了嗎?」


     「OK,屍體部份我已經拍攝好了。」拍照組人員一邊說一邊仍不停的拍攝。


     小隊長聽著柏鈞的話,同意的點了點頭。他看了一眼乾扁的屍體,因為缺少水份,不像一般的屍體那般浮腫慘白,深褐色的枯屍反而有種說不上來的可怕。


     他不敢靠近屍體太近,幾年前一次經驗,讓他現在還記憶猶新。那次是獨居老人陳屍在家中的案例。屍體因為發出惡臭鄰居才驚覺不妙,等他們抵達現場時,屍體已經腫脹開始腐爛,成千上萬的蛆在屍身上蠕動。陣陣惡臭噗鼻而來,縱使戴上兩層口罩,氣味依然從纖維細縫裡鑽進鼻腔黏膜,占據肺臟。有那麼一刻,他甚至覺得自己的肺部已經遭到腐臭的攻擊,肺臟塞滿噁臭味,吞吐的呼吸都有著濃烈的屍臭。


     當時是個年輕,第一次上任工作的刑事鑑識前來勘察。不知怎麼回事,也許是新手第一次要單獨作業時不小心出了差錯,觸碰到了屍體。體內的飽滿氣體像是找到了渲洩口,從身體上各個洞口噴出氣體。這一噴,噴出了他對於屍體的畏懼,從此後,只要是發生這類的事,那次的陰影就會油然而生,侵占他的思維。


     他蹲在離屍體還有幾步遠的地方,觀查死者的瞳孔濁度。


     柏鈞見狀,雙手沒有停止動作道:「離這麼遠看得清嗎?」取出採集工具,開始採下屍體上的微物證據。


     「不。我只是想要看一下,死亡時間還是要請法醫鑑定才會知道。」小隊長搖搖頭。


     「乾屍要確認死因會有難度。」


     「嗯,說得也是。現在就連要查出他是誰都是個問題。」


     「房東真的沒有在這段期間讓其他人進入過這屋子嗎?」


     「他是說沒有。不過負責的刑警已經對他進行盤查,有沒有撒謊會知道。」小隊長向屋子角落努了努嘴,美麗的女刑警張璇正在盤問一名高瘦微禿的男子,「現在時代不同,女人也能夠與男子平起平坐,能勝任的工作比男性還多,至少有些工作還特別限定女性。工作上的努力也不輸男人。」


     「是啊。女性的工作能力不容小覷。」柏鈞瞥了一眼張璇道。


     小隊長站起身來,聳聳肩感慨道:「再過一陣子說不定男人就無用武之地了。」


     「這我就不能確定了。」柏鈞道。


     雜踏的腳步聲在公寓樓梯間震盪。


     法醫蕭麗紅穿著工作服,趿著一雙柔軟的平底鞋,拉起黃色封鎖線踏了進來。


     「蕭法醫妳來了。」


     「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她雙眼定在曲著身體的乾屍上,雙肩一垂,道:「這是今天的死者?」


     「對。」柏鈞點頭。


     麗紅走向枯屍,蹲在一旁仔細的觀察。身體四周沒有血蹤,身上看不出有瘀痕,屍斑因為皮膚缺乏水份現場無法看出端倪,失去水份的眼球也委縮,看樣子無法翻開內瞼檢查裡頭是否有斑點。


     抬頭望了一眼四周,這個屋子通風狀況不甚良好,熱氣全悶在客廳,橫屍在這裡竟然沒有腐化令她感到疑惑。


     難道這裡不是第一案發現場?麗紅心忖。以這具屍體的狀況與環境來看,並不是不可能,這裡有可能是第三現場。


     她翻動了一下屍體,身上沒有拖拉的痕跡。又翻另一側,暗色的小點說明了死者是以何姿勢死亡。


     麗紅一臉詫異。


     初步來看,死者死方的姿勢和發現時候姿勢是相同的。


     既然如此,但死者身上及周圍沒有血跡,也沒有任何掙扎現象,實屬詭異。


     麗紅目光瞥向正被刑警盤查的房東。房東倉皇得手足無措,淋漓汗水不知道是因為天氣炎熱還是恐懼自己房子無端出現一具乾屍,顯得侷促難安。帶有嘶嘶聲的無線對講機不停的從四面傳來,聽不清楚房東和刑警之間的對話,從他時而激動時而沮喪的肢體動作來看,這件事恐怕要讓他之後的歲月矇上一層陰影。


     這個房子實在是太悶熱,才站在這裡一會工夫,額頭就開始冒出細小水珠,熱得她不得不拉一拉衣襟使肌膚能夠接觸清涼的空氣,不會黏膩而難過。


     像這樣的環境與氣溫下,屍體還能保有完整並且成了一具乾屍,怎麼想都是不可能的事。


     成為乾屍的條件之一,就是要有絕對乾燥的環境與氣候。


     許多後來從棺木挖掘出的乾屍,都是因為土壤的因素,加上棺木封存的完整性使屍體不至腐化,才能夠免於外來的氣候造成的腐化現象。


     所以這具屍體……


     她嚴肅而銳利的雙眼掃向倒臥在地上的枯屍,若有所思。

 

 

     ***

     嘟嚕嚕嚕嚕--


     室內電話發出陣陣悶響。


     聲音不大,但不想放棄的鈴聲還是擾醒了正在熟睡的嚴炎。


     嚴炎睜開疲憊的雙眼,看了一眼床頭櫃上的時鐘。不情願的走下床到客廳去接起不肯霸休的電話。


     「喂。」嚴炎回應,打了個大哈欠。


     『請問是嚴公館嗎?』電話另一端傳來渾厚帶著蒼桑的男性說話聲。聽到這一句問候語,嚴炎腦中飛快的想著對方 不是年紀梢長,就是相當重視禮節的人。


     「嗯。我就是。」


     『我是秦飛,T大大學教授。』電話另一端的人簡短的做了自我介紹。嚴炎聽到曾經熟悉的名字,頓時像個雀躍討著大人疼愛的小孩,心情跟著愉悅起來。秦飛是嚴炎攻讀法醫時的指導教授。順利取得法醫執照,進入法醫中心,一晃眼已是數年。


     「秦教授!你好嗎?好久不見了。」


     『想不到你還記得我。』秦飛欣喜道。


     「當然。教授別來無恙。」


     『別來無恙。』


     「教授怎麼會突然找我?我的意思是……教授怎麼知道我的聯絡電話。」嚴炎手指插入髮間搔了搔後腦勺,小心警慎的使用字句。縱然多年沒有聯繫,但他依晰記得秦教授是個相當重視別人和他說話的遣詞用字。一如他的開場白。


    『還在教。我現在負責T大法醫所。』


     「真的!?好久沒回到校園找教授了,八年、十年?」過往的記憶從塵封中轉醒,猶如銀魚般在嚴炎的腦中快速穿梭。


     『我老了,不想管到底是幾年。這會讓我想起自己歲月不多。』


     「教授太謙虛了。」


     『唉,年紀大了騙不了人。不說這個,你有空嗎?』


    「今天嗎?」


     『不。我想要請你臨時代課。有一個法醫課程原來聘請的專師受了傷,無法上課。你也曉得這門科系的專師不多,所以想問你看看。可以的話,我會跟校方與教育部說一聲,讓你臨時代課。』


     「臨時代課……」嚴炎沉默。這樣的要求他不知道可不可行,也不曉得能不能勝任。動刀解剖他迎刃有餘. 他不怕屍體身上發出的惡臭和噁心的蛆,可要他面要一群人滔滔不決傾囊相授他所擁有的專業知識,就是另一個不同層次的難題。


     簡單來說,他有法醫鑑識的知識,卻不懂得如何教導。就因為如此,每當有新人踏入法醫工作,他總是不知道該如何正確的引導新人不駭怕眼前殘缺不全的屍體,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以他自己本身的工作態度親身演練。這樣的方式直接,卻也常適得其反。最後,教導新人落在麗紅身上。


     『可以幫這個忙嗎?』秦飛試探的問,口吻卻帶著不容拒絕的聲調。


     「我不能自行決定。」嚴炎聳肩。他說得並沒有錯,法醫中心人員不足,每年卻又上千件待解剖釐清的案件。工作量已經明顯超載。只是他沒有想到,荷負量大的工作,此刻卻成為委婉的軟性拒絕。


     『只要你願意幫這個忙,我會跟法務部的人說。我想借調個幾堂課,應該不成問題。』


     秦飛要嚴炎幫這個忙的意圖相當明確。


     嚴炎搔了搔頭,知道自己無法躲開教授的臨危授命。


    「好吧。我試試。」


    『太好了。你現在會在家表示昨夜值班了吧。不打擾你,快去補眠吧。再見。』


     秦飛不等回應啪的一聲掛下電話。


     嚴炎瞪著話筒,從點狀小孔裡傳來嘟嘟聲。秦教授的性格依舊,不給人任何考慮空間。嚴炎忖度,最後無奈掛回電話。


     他再度打了個大哈欠,雙手向上舉起伸個懶腰,踱步回到臥房準備睡回籠覺。昨天輪值連上了二十四小時的班,到今天早上交接完成,用僅剩的一絲清醒狀態回到住處。當他頭沾到枕頭時,在彈指間便進入沉睡中。


     他拉起涼被一角,整個人鑽回被窩裡,在涼爽的空調下再次擁抱睡眠。


     咔鏘--


     床頭上的手機發出接受到訊息時的警示音。


     嚴炎伸手摸向床頭接起手機。一則來自麗紅的訊息。


     見到親愛的人名心窩處泛起甜蜜,他一邊想像著對方傳來的是親密的語言,一方面打開簡訊。

 

     你處理過乾屍嗎?

     --麗紅。

 

     乾屍?嚴炎看著這則由麗紅傳來的訊息,歪著頭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不太懂妳說的意思,是問我見過乾屍還是要問有沒有解剖過乾屍?

     --嚴炎。

 

     嚴炎按下傳送,回覆訊息給了麗紅。

     正當他要將手機放回床頭,一陣微微的震動在他手上傳開。

 

     解剖。還有,你之前處理乾屍時,有順利採集下指紋嗎?

     --麗紅。

 

     麗紅發來的簡訊讓嚴炎啞然失笑,想必現在法醫中心有件令人棘手的事正要處理。可惜他現在人在家裡打算睡回籠覺,無法立即返回幫忙處理這件問題。


     「乾屍啊……。」嚴炎饒有興味喃喃自語道。接著放下手機繼續補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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