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暘》

 

我不清楚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

一覺醒來,一種強烈的念頭催促著我來到此地。

我順著這股強勁的感覺,沒和家人說一聲,迷迷濛濛,步履蹣跚地搭上往北的客運。

意識隨著車子顛坡行駛而朦朧,逐漸進入夢鄉。

當意識隨著人車雜遝的喧鬧聲清醒後,赫然發現,自己已經站在在接踵摩肩的人群之中。

很難想像,經過六十年這裡變得如此繁華。

要不是捷運出口站偌大的站名,絕對認不出這裡是我年輕時流連忘返的地方。

想不到以往樸質的街坊,在時光苒荏下今非昔比。這裡的改變程度讓人咋舌,沒有一條小街,沒有一塊泥磚是我所熟悉的,記憶中的模樣已不復見,完完全全是個陌生地。

我走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中心,人潮魚貫地在周遭穿梭,音樂與人聲充斥整條街,五顏六色奇型怪狀的招牌讓這裡變得熱鬧非凡。

看著這樣熱鬧的街,回憶在瞬間湧出。六十年前這裡也是繁華熱鬧的,只是方式大不相同。那種熱鬧充滿著含蓄,不像現在這般的活潑。流露出來的音樂是帶著憂傷的苦悶,不似現今的愉悅輕佻。我環顧四周,心裡泛起一股難受,專程來一趟卻連一磚一瓦也見不著,全沖進了時光之河。

畢竟都幾十年了,不可能沒有變化。

是因為我的來日不多所以才會特別懷念?懷念起從前那段流金歲月

記憶裡昔日這條街上的充滿著燈紅酒綠,曾經是令許多男人們流連忘返的溫柔鄉,而我也在這裡遇見了她,一個今生最對不起的人。

一想至此,感嘆萬千。

我一邊陷入滿滿的回憶一邊顧自行走,漫無目的走生陌生的街道上,卻又感到冥冥之中有無形的繩索牽引著我前進,似熟門熟路繞過幾個巷弄。轉眼間,人群驟減,鼎沸人聲像被收音了般,在隔了好幾層建築物後頭。

街上僅剩下我一人。

正當我不明白為何會繞到這靜僻的巷弄裡時,眼前一間古樸建築的吸引了我的注意。這是一間舊日式建築。一棵金木樨的枝椏探出了圍牆外,牆上的青苔一路從牆底奔向了牆頭,圍牆裡頭蔥郁的各種樹木形成了天然屏障。

我好奇的走到木製大門前,看著一塊紫黑木板上用著金漆寫著娟秀的棣書體──藏溯閣。兩只燈籠高掛在門的兩側,頃刻,有種錯置在時空裡的混沌感。

在找不到門鈴之下,我輕輕的拉了一下銅製手把,門沒有鎖。逕自走到裡頭,有著幾十年歲月的木造屋宇出現在眼前。碎石子舖成的蜿蜒小徑連接著大門與宅邸。大門旁有著小巧的池塘,幾條錦魚正在嬉游。

一棵鳳凰花木在宅邸前盛開著紅艷的花朵。

接著紫荊花、桃花、山茶、金木犀一一躍入我的眼簾,不同開花期的花卉在此刻同時間綻放,應該要詫異,但我卻是能夠理解般不予理會。

接著我拉開宅邸大門,屋內盡是中國古典風格的擺設。

一面屏繡立在一對明朝原木高腳椅的後方,原木椅中間擺放著高腳桌。桌上放著一盆松盆裁。右手處有著一張紫檀木做成的案桌,案桌上擺放著一張毛筆架,一只硯臺和一張有著小穗花的金色靠枕。在案桌的後頭是大小分格一致的落地式木櫃,每個小格子裡都放著一顆不同顏色像似水晶球的物品,物品下墊著靠枕以防滑落。

我端詳著卻怎麼也猜不透賣的是什麼物品。

這時一個蓄著山羊鬍,身材高瘦頎長,身穿黑色綿質長袍的男子對我抱以微笑後,從容走向案桌。

「你是老闆?」我好奇的問。

「是的。」

「我看不懂你這裡賣的是什麼東西。」

「我這裡販賣的是『過去』。」

「過去?」

「你有『過去』需要改變的嗎?」

「老闆,你說的話都要把我給搞糊塗了,『過去』已經是歷史,要怎麼販賣呢?」

「可以的。我這裡就是專賣『過去』。」語畢,老闆轉身從櫃上小心翼翼取下一只裡頭冒著紫色霧氣的球體,將它放置在金色靠枕上 。

我好奇的俯身探究,紫色煙霧像是有生命似的不停舞動,不斷的變化著它的姿態。接著,煙霧裡有一點點的白色靈在閃爍著。

「這白色靈光是什麼?」我問。

「那是回憶的片段。」

「 你的意思是說那些是吉光片羽?」我睜大了眼道。

「是的 。」老闆毫不猶豫道。

「我能夠看嗎?」

「抱歉,別人是無法看的。」老闆面露為難的笑容。

「回到『過去』……人真的能夠回到從前嗎?」我內心開始有些動搖。

「可以的。你會來到我這裡絕不是偶然,定有冥冥中的牽引使你來到我這裡,而你心裡一定有件事是讓你念念不忘,對吧。」

老闆的話讓我震驚的無法合上嘴,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這才慢慢的恢復。

「的確有件事一直擱在我心裡頭,那是我年輕時所做的錯事。可以的話,我甚至希望能夠找到那人或是後代,我要去登門道歉。我不求原諒,只希望此生不要有個憾事未了,死了還記著。」我一邊說,那段不堪的回憶也在同時侵襲著我。

「需要幫助你回到『過去』阻止憾事的發生嗎?」

「可以嗎?」

「可以。你想要回到多少年以前?」

「我想回到六十年前去。」

「那是很久之前的歲月。」

「我今年八十多歲了,那是我年輕時犯下的錯,我希望能去阻止我自己做出錯誤的事來。」

「好的,我明白了。」語畢,老闆雙手合十,隨後圈成一個圓,接著在圓圈中心融出一壺精雕的塘瓷杯,小心翼翼端放在桌上。

杯裡漾著透明的液體,絲絲縷縷的煙從杯裡向空中飛舞。

「這是……」我好奇的問。

「這是玉瓊液,喝了能讓你回到過去,去挽回你想挽回的事。」

「喝了這就可以回到從前?」我疑惑道。

「不需要懷疑。」

「可是……」我心裡躊躇。

「你懷疑這杯水嗎?」老闆像是看穿了我的不安,道:「你放心,我不會毒害你的。」

「你我素昧平生,該當心的自然要當心。」

「您年紀長又病痛纏身,我真要害你不也是幫助你早日脫離痛苦。」

「說得也是……我已經是行將就木之人,何必在意呢。」下定了決心後,抬頭望著老闆道:「我需要用什麼來交換這一杯水?」

「我這裡不需要金錢。」

「什麼?」

「不用驚訝,我這裡單純的提供服務,能幫助你們完成心願就是給我最大的謝禮。」

「老闆……」我驚訝的看著他,這裡所聽聞的一切都太不可思議。

「如果你堅持,那就給我你手上的錶吧。」老闆笑答。

我立刻取下左腕上的錶。這錶戴了幾十年,這一脫下還真有點捨不得。然而將錶交到老闆手上的那一刻,竟有如釋重負的感覺。身心一下子輕了許多。

老闆看了一下錶,道:「這是支好錶,載滿了你許多的回憶。」

原來是因為載滿了回憶的關係,以至於脫下來後才會有如此的輕鬆感嗎?我思忖這個答案。

「確定要這樣的交易嗎?」

「好。」

「既然同意,就請你在這只合約上簽上名吧。」老闆語畢,一張白紙無中生有飄然於前,一行行文字慢慢浮出躍然紙上。要不是親眼所見,我無法相信這一切。

「請簽上您的大名。」老闆拿起毛筆架上的小楷毛筆,磨了點墨,蘸了點濃黑的墨汁遞到我眼前來。我順勢接過,在紙上一角簽字落款。

簽完了名,老闆用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我拿起那只瓷杯,深吸了一口氣,一口灌入喉裡。

 

***

華燈初上。

路面因雨的關係一片燈火粼粼。

我站在原地,看著一輛又一輛的黃包車從眼前經過。在雨夜下,巴洛克的建築看上去別有異國風情。而這條長街上最熱鬧的就屬用洗石子造建而成的洋房──摘月樓。

見到從前的景致,我懷疑是否在夢中。

為了證明,我用立掐了一下臉頰,痛的感覺立刻傳了上來。

而手指傳回的觸感,是緊緻且有彈性的肌膚,不是鬆弛又軟綿的皮囊,我整個人切切實實的回到了六十年前,不是只有靈魂而已。

正當我興奮之際,一個掌力朝我背上打來。回頭看,是一個似曾相識的年輕小伙子沖著我笑道:「怎麼你在這裡,我剛看你的黃包車還在我後頭,怎麼一下子就跑到我前面來了。」

這似曾相識的人朝著我擠眉弄眼,燈火有些昏暗,看不清這人的模樣。

「你是誰?」我問道。

對方一聽見我的詢問,不由得噗哧一聲。

「怎麼,才這麼一下子你就把我這個拜把之交給忘了?」

「拜把之交……」我歪著頭嘴裡反芻這句話,末了,瞪大眼看著對方:「你是彭少軒?」我不由得驚叫,眼前這二十出頭西裝革履的青年,的確與我腦海中的記憶相同,正是我那年輕時最要好的朋友。頓時間,熱淚盈眶,滿腹的酸楚自胃底裡翻湧上來。二十年前在他的告別式向他枯瘦的遺體道再見,這些年來只能拿起泛黃的相片懷念。

如今,還能在見到活著的朋友,眼淚不聽使喚的在眼眶中打轉。

「啐,瞧你這什麼模樣?你是吃錯藥還是哪根筋不對?好似從來不認識我一樣,還像個女人哭哭啼啼,你是怎麼回事。」少軒露出嫌棄的表情揪了我一眼。

知道自己失態,急忙用手擦去淚水,嚊了嚊鼻,道:「沒事,你背對著光一時間看不清楚是你。唉,剛剛眼睛被雨水給滴著,發疼。」

「下雨?」少軒聽聞抬頭望了一下天空,道:「是還有點綿綿細雨,不過這雨這麼小,綿得手都感覺不到,你也太誇張了點。」

「就算是霏雨,進到眼裡還是疼啊。」

「好好,算是我誤會了你。咱們快進去吧,不然到時就點不到夜蝶的檯了。」少軒催促著我朝摘月樓走去。

在他的催促下每走一步都是回憶的衝擊,塵封在腦海裡的片段不斷湧上,轉瞬間便覆蓋在我的眼前,隧同進入那如夢似幻的朦朧記憶裡。而我的靈魂隨著那些吉光片羽有著被昇華的感覺,接著視線逐漸狹隘,意識遠離,最後宛如進入另一個被過去擁抱的夢境裡。

 

 

***

會去花街,是在少軒極力說服之下成行。

第一次見到夜蝶時只能以驚為天人來形容。她那白嫩的皮膚猶如月光在她的肌膚上跳舞,黑溜溜的眼珠子配上她那勾人的眼型,大紅口紅勾韌出她那有陵有角的脣型,臉頰上的腮紅像是一抹自然的羞赧,讓人心神盪漾,萬分醉心。

我永遠記得當天她穿著一襲藏青色的旗袍,旗袍下擺繡著大紅牡丹,貼身的旗袍將她玲瓏有緻的身材完全突顯出來。成熟嫵媚風姿綽約。舉手投足間泛著一股說不出的迷人風采,眉目間與談笑中流露出無限的萬種風情,紮紮實實拴住了我的心。

當她向我一個伸手說出一句問候,我渾身緊張的打顫,整個手心都能夠沁出水來,額頭上的汗狂冒如雨,狼狽得可以。

她朝我一抹笑,彷彿在笑我的痴傻,那笑也澈底盪進我的心底裡。

至此,我墜落了。

我愛上了一個比我年長的女子,還是一個風月女子。

但是我不以為懼,從那天開始,我天天到摘月樓報到。

夜蝶是花街上出名的舞小姐,她人如其名,就像隻在夜間綻放美麗的蝴蝶。認識夜蝶之前,我總是認為花街的女人不會有什麼知識水平,談吐上更是乏善可陳,毫無氣質。見到夜蝶後,我對舞小姐的觀念完全改觀。她的談吐知性且舉止從容大方,應對上更是沒有話說,比我這個有著高知識學歷的人好得多。

夜蝶完完全全勾住我的心,我鎮日為夜蝶神魂顛倒。

我恨不得天天都是夜晚,沒有白天與晚霞,每天一開眼就是星光滿佈,沒有刺人的陽光與清亮的鳥鳴聲。如果可以,我願意夜夜笙歌,只為博得她一笑與她的注目。

一開始在夜蝶面前,我顯得木訥。愛,這炫目迷人的單字,讓我說不出口。有滿腹的話想要對她說,卻在這個當下啞口無言。我每天只是和她安靜的喝酒, 聽聽她的語調,聞著她發出的陣陣香氣,看著她的一顰一笑。

我只能不斷幻想著那她生活在一起的模樣。

直到一日,她見我來了多天卻不下舞池跳舞便邀我跳一支曲,我百般推詞,舞踏是我的弱項,我完全沒有舞踏細胞,無法舞出迷人的舞姿。她只是淺淺一笑道:「你來也不跳舞也不與我交談,這樣收你錢我有點過意不去。如果你只是要這裡喝酒,那就不要點小姐的檯,小姐一坐下來就是錢,或許你是家財萬貫的大少爺,但我夜蝶也有我的脾氣,拿這樣的錢我會良心不安,你以後來就不要再叫我檯了。」

她眉宇間的微慍的神情著實讓我慌了。

見她扭著身子要走,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別走,我跳就是。」

「來,我們到池子中間。」她微微一笑拉著我到舞池裡。

「我真的不會跳……我怕踩著妳……」我嚅嚅囁囁道。

「不會的,我引著你跳,你跟著我的步伐絕對不會出差錯。」她說著,一手將我的手拉到她的腰上摟著,另一手和我的一隻手相握,她看著我道:「這支是慢舞適合第一次跳的人,只要跟著節奏輕輕的擺動身子就好。我帶著你,你只管跟上。」

她順著音樂熟捻的輕搖舞步,我則是戰戰兢兢不時低頭看著自己的腳防止它踩到夜蝶的腳上。她口中不斷喃喃數著拍子,直到我能跟上她的節拍。

「上次聽少軒說你是在報社工作。」

「是的。」

「難怪你這麼有書卷氣,來這裡的人裡就算你的氣質最好。」

「哪裡。」我羞赧的猶如少女。

「你來這裡又不說話也不跳舞那來這裡幹啥?看舞小姐?」

「嗯……」

「你不只氣質好,連對舞小姐也這麼好,如果每個來這裡尋歡的客人有像你這般好就好了。我們舞小姐也不會讓人糟踏了。」

「夜蝶小姐這麼美艷動人,會有誰對妳不好呢?」

「噗!」夜蝶聞言噗哧一下,道:「我們舞小姐做得就是服務的生意,客人要我們往東就不能往西,什麼都要看人家的臉色。當然,我們也會看客人們的性格而定,有些客人就是吃硬不吃軟,偏要我們兇一點。不過照理說還是要盡可能的滿足來捧場的客人,畢竟有錢的是大爺。得罪了,嬤嬤也不會饒了我們。我們賺得都是皮肉錢,自然也沒人正眼瞧我們。像你這樣的客人真的很少,大概也只有剛成人的大學生才會如此靦腆了。」夜蝶勾人的媚眼朝我瞅了一眼,我頓時被電得七暈八素。

「工作不分貴賤,再低下的工作只要有顆高潔的心靈就算身在泥沼裡也能出淤泥而不染,成為一朵清香白蓮。」

我的話讓夜蝶咯咯地笑,巧笑倩兮的模樣再次勾去我的一魂一魄。

「我在這打滾了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這麼說我們這行的。」說著,夜蝶像是被人點了笑穴,笑得前俯後仰合不攏嘴。而我也像是感染了那愉悅,最終也跟著笑了。

從那天開始,我和夜蝶逐漸開啟了話題。我和她之間的事,也在客人與舞小姐的身分下發展開來。

如此,我們之間互相愛慕的情愫如炫爛的火花,在酒客間傳得是沸沸揚揚。

紙包不住火,我們之間的事很快地傳到了父母親的耳裡,鬧了場家庭革命。父親暴跳如雷,氣到非打斷我的腿不可。而母親則是被我的事給傻愣住,不免又是一陣啼哭。

我相當明白,和夜蝶過從親密的事父母親是不會允許的。我頓時變成玷污了家族光榮的一粒屎,不管怎麼用力刷洗,也清洗不掉那滲透入裡的汙漬。

但娶夜蝶的念頭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任何威脅利誘都無法撼動我的決定。

「不准你娶那個夜蝶,我們莫家不允許任何一個低下的女子踏入家門!我可不想對不起列祖列宗,把你養這麼大,讓你進了最高學府念書,不是要讓你娶一個不清不白的女人回家當莫家媳婦。」父親稍瘦的肩膀氣得直發抖,一手指著我的臉面罵。

「爸,我今生只娶夜蝶,別的女人我不會娶。」

「你這不屑子!什麼人不娶,你偏要娶一個人盡可夫的舞小姐,莫家沒有你這個兒子,你不配當莫家人。」

父親震怒的表情深刻的印在我的腦海裡,縱使過了一甲子,我依然記得。

「冬暘,你別被那種女人給下了迷藥昏了頭,秋月和你不是挺談得來的嗎?我看你和她之間不也還不錯,而秋月也愈長愈標緻,如果和她結婚我們兩家就是親上加親啊。」母親扯著我的衣袖淚眼婆娑道。

母親說的秋月是大嫂的遠房表妹。母親在一次與大嫂談起我的將來時,大嫂向母親遊說她的秋月表妹。秋月也在大嫂的力邀下來莫家作客多次。她生得一張圓滾滾的臉蛋,有著女學生的氣息。烏黑農密的長髮,覆額的劉海,每次來不是拘謹的洋裝就是素雅的改良式旗袍。我知道母親對於家世清白的秋月很是喜歡,但我是個擁有新觀念的人,無法接受媒妁之言完成終身大事。

秋月其實也算是個美人胚子,換作是別人或許早就立下婚約。可我對秋月完完全全的提不起男女之情,不能說不喜歡她,就是沒有那樣的感覺。和她之所以有說有笑,全是為了顧全大局。再加上,我並不喜歡大嫂那點心機,費心在母親面前力薦,目的是想要拉攏母親,鞏固自己在莫家的地位。

如今我和夜蝶是互吐衷曲,雙方愛慕之情溢於言表,縱使她的出身卑微我也不嫌棄,幾近波折的身世更令我動容,她那致情致性的性格融化我對事的冷漠,她的惠質蘭心不因環境改變反而堅定不搖,與夜蝶一夜的促膝長談勝讀書萬卷,她的外貌與才智大大吸引了我,心甘情願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傾心迷戀。

少軒笑我痴傻相信一個舞女的話發了戀愛夢,許多人也在我耳根邊阻勸,所有的人都不看好我和夜蝶之間的感情。

「冬暘,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種身世的女人玩玩就好,可不能真的栽到裡頭去。那可就萬劫不復了。」少軒拍了拍我的肩道。

「少軒,我曉得你的用意。但是,不是所有的舞女都是那個樣子。」

「我曉得不是每個舞女都是,只是你家裡容得下她嗎?為了一個女人鬧得有家歸不得,可有價值?我當初帶你去摘月樓是想要讓你開個眼界,沒想到你竟然愛上夜蝶,這樣叫我怎麼面對伯父伯母。」

「夜蝶是一個完美的女人,我只生只想娶她為妻。」

「就算再完美,她還是個舞小姐。她的客人中不泛比你更有錢有勢的人,但也只限於和她逢場作戲,要納為妻妾就是另當別論。有誰要一個閱人無數的女人做妻子?當小的還行,明媒正娶那就免了吧。」

「少軒,你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是高知識份子,怎麼你也和那些人一樣說這些膚淺的話?」我氣惱少軒這麼看輕夜蝶,最初是他向我引見,我還記得那時他向我如何誇讚夜蝶的好,怎麼一聽說我要娶夜蝶,馬上就變成另一個說詞。為此,我感到無比的氣憤與惱怒。多年來的兄弟情份,竟看不出眼前的人胸襟狷狹,一昧地糟踏人。

「冬暘,戀愛和結婚不同,很多事都是要考量進去的。你能忍受哪天招待朋友時,你的朋友曾經是你妻子的客人,這時你顏面要擺哪裡?」

「我愛她就要包容她的過去,那樣才是真愛,不是嗎?」

「是是是,那是真愛。你既然這麼愛也如此執著,那麼我這做兄弟的也只能祝福你,只是你覺得夜蝶能夠被莫家接受嗎?你真愛她,就要為她想清楚,她在莫家受的委屈可不會比在摘月樓少,甚至更多。」

「我會保護她,不會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屈辱。」

當年信誓旦旦拍胸脯保證,卻無法履行承諾。回頭想,自己真的太過於天真與狂傲,多年後竟成為我此生最大的遺憾與愧咎。

當年的我只是一昧的氣惱。氣他們世俗的眼光,狹隘的偏見,看不見夜蝶那不同於一般舞女的細膩情感,看不見她背後裡的心酸。有誰是自願成為舞女討生活,還不是為環境所逼迫。只要肯洗盡鉛華給她們一個良好的歸宿,何必在意從前的過往與出身。

事後證明,我是個多麼幼稚的人。

我力排眾議不顧家人與其他人的想法,在一間教堂裡和夜蝶辦了西式婚禮。

這轟轟烈烈的愛情引起一陣騷動,我們的事在一夕間家喻戶曉,接踵而來的是對我倆的指指點點。父親被我的一意孤行氣急攻心,道:「我不會認她是我們家的媳婦!」父親落下這句話後倒下,就這麼一病不起。

母親擔心父親的病情,又痛恨我這大逆不道的做為,從那時起,母親眼眶裡盡是佈滿著鮮紅,我不分出那是為父親病體難過的眼,還是因我的關係憤怒的眼。

我打算假裝不知情不予理會,只要能和夜蝶相守,再大的擔子我也願意扛。

一開始的生活的確是我所想要的。我不在乎他人的感受,我要像個真正的男人保護心愛的女人。夜蝶在答應我的求婚後便為自己贖了身,離開了摘月樓。從那天起便褪去一切的脂粉,換下美麗的華服,卸下那一身的行頭,改以素雅的裝扮真真正正的離開糜爛的夜生活。

她為我放下一切,改變自己完全的迎合我,讓我感動莫名。

莫家雖沒有似林本源園邸如此寬敞氣派,也並非權傾一世的高宮顯爵富商巨賈,但也算得上是頗有盛名的書香世家。追溯莫家列祖都曾是在朝庭任命的學士,一代傳一代,如今在波瀾的局事與改朝換代下,莫家現在雖無人謀得一官半職,但仍保有民間仕紳的地位。

 

夜蝶踏入莫家後,行為收斂,端莊的像個有著良好家世的媳婦,雖然莫家以不承認西式婚禮為由拒絕承認夜蝶是二少奶奶的身分,但我堅信只要稍待時日,莫家人一定會全心全意接納夜蝶,對她改觀,屆時再來風風光光的宴請四方。

我這樣的想法夜蝶大表接受。

「只要你不負我就好。」夜蝶道。

「我定不負妳,除非是妳不要我。」

濃情蜜意的話猶言在耳,再堅貞的愛情也敵不過流言蜚語,那些言語像是有生命般的糾纏在心與腦海上頭,一次又一次的沖刷,一遍又一遍的擊打,不斷的在信念上撕扯,相愛的心靈看似完整卻已是傷痕滿佈。

第一次,我倆愛情的挑戰與衝擊是父親的辭世。

慈制時期一片肅穆,場面哀淒不在話下。母親因父親的離開悲不可抑,終日啼哭。在悲傷的氛圍下整個莫家上下都籠罩在抑鬱中,連空氣也變得沉重。

繁縟的喪祭儀式在忙亂中進行,每日頌經的和尚在父親的靈柩前以平隱不帶何情感語調為父親渡化,引領他至西方世界。

就在父親下葬後的隔日,大哥就和我在書房說了開來。

「冬暘,不是大哥要為難你,而是這件事你也要負一半的責任。」

「大哥您的意思是……」大哥一臉嚴肅的神態讓我忐忑不安,多多少少也猜得出端倪,深怕擔心的事會成真。

「父親會一病不起你也不是不知道原因。大哥問你,你真要夜蝶小姐?」大哥的話不帶情感,冰冷的眼神從那圓形鏡片裡透了出來。

「嗯,今生只要夜蝶當我的太太。」

「既然如此,莫家也不是等閒之輩,真包容一位舞小姐當正室也對不起列祖列宗,更對不起剛辭世的父親。我曉得了。父親在遺囑裡也說明分家的部分,等一會就會宣佈,不過,你若要領你的那份,就必須和夜蝶小姐斷絕關係。否則,你就不再是莫家人了。」

忽一道雷擊忽從空中劈開,落在我的耳邊,使我整個人全籠罩在那巨大的轟隆聲。

廳堂上,莫家長者們在案桌上併坐一排,將父親遺囑上的家產依照輩份逐一結算。當時我還處在與大哥相談的震驚中,長者們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見,只見長者們不停的蠕動著雙脣,像似喃喃自語。

待我意識清晰,已不再是莫家的人。

可我一身傲骨,縱使母親哀求,也不願做個辜負背信之人。

我堅守對夜蝶的承諾瀟洒的離開了莫家,和夜蝶二人相守。

在大稻程附近找了一間房住了下來。租金不高,但對於我這個幾無分文的人來說,是筆大數目。我有些狼狽的看著夜蝶拿出她那付了贖身費所剩無幾的錢,開始有些痛恨自己的揮霍,以往總認為日後會繼承部分家產,並沒有想到世事難料,會有如今窘困的時候。對於拿女人錢來過日子我再是從未想過。

離開莫家,第一次事就是面對庸俗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三餐無以為繼的生活。

雖然是在報社工作,但那畢竟是微薄的薪水,雖不至於餓肚子但要養活二人也算是辛苦。

和夜蝶住在鬧中取靜的地方,對於習慣居住在大宅中的我有些無法適應,幾天後我開始懷念起莫家大宅,為此,心中開始產生了些憤意。

離開莫家的事如風一般的迅速傳開,大家雖然在我面前表現一如往常,但私底下的談話卻也傳入我的耳裡。我開始對於人的虛偽感到噁心,高傲的心態在此刻似藤蔓般緊抓著我的靈魂,我無法容許他人在我後頭的竊竊私語,更無法接受他人對我的一絲批評。

那些話語宛如在賤踏我的自尊。

暴躁的性情在不久之後顯露了出來。

同居的第十天,我和夜蝶起了口角,一時氣憤下動手打了她。

風雨過後,看著她那美麗白晰的臉頰上青紫的痕跡是如此的驚心動魄,我萬分後悔對她動粗,讓她的臉上印著難看的印記。

雖然懊悔,但我的性情卻變得愈來愈乖戾,無法和其他人相處融洽。每每見到別人在攀談時總認為話題是意有所指,都是在嘲笑我這個放棄大筆家產的傻子,而理由竟是為了個舞小姐。

原以為我能夠承受得了壓力,事實證明我不過是個逞一時之快,沒有惦好自己的斤兩不加思索草草和家人翻臉的無能的男人。

我開始覺得害怕。不想讓夜蝶發現原來我不如她所想的那樣,真真實實的我不過是個不中用的男人罷了。以往仗著家裡在社會上的地位使得自己身上鍍了層金,待這外層被剝去後,只是一付傲慢又無禮沒有一丁點能夠賴以為生的本能的皮相。等她曉得我只是徒具有點人樣的空殼,最後也會離我而去。屆時,我將成為一個被眾人唾棄嘲笑的人。

想到這,我無法接受。

於是,我開始藉酒裝瘋。

藉著酒膽,我對著夜蝶頤指氣使,盡可能的擺出大男人該有的樣貌,只要稍微不如意就會惹來我一陣痛罵。雖然罵著,但我的內心卻是難受煎熬。我不想如此,但我也控制不住我自己。

夜蝶見我的改變沒有說些什麼,只是做好她該有的本分。自從她離開摘月樓後儼然是個良家婦女,盡力做一個稱職的妻子。她百般柔順,她的好我再清楚不過,可是如此的方式反而更讓我難受,更是勾起內心那頭欺負人的狂獸。

我將所有的不如意發洩在夜蝶的身上,盡可能的折磨,從當中找回我那薄弱可笑的自尊。

但我那扭曲的尊嚴卻逐漸變本加厲,以致於影響到我的工作。當社長找我懇談時,幸運之神已澈底遠離我。

革職的挫敗讓我的性情陰晦不定。原本就自恃甚高的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我將每人臉上的表情都視之對我的嘲諷與輕睨。瘋狂,是唯一能貼切形容的字彙,狂肆在家中洩憤後,終於清楚明白我完全是個無法獨立生活的男人,為此我感到萬分恐懼。

心中的愧咎下我拋下了夜蝶。

因此種下之後無可挽回,背負著一輩子良心不安的種子。

這段期間我躲在少軒的小公館住處。少軒是在父母的催促下和一個布商的女兒結了婚,婚後改不了風流毛病的他,與另一名女子交往,於是買下了這間公寓當做小公館。少軒沒有隱瞞任何人,大大方方的向家中承認,也不顧家人反對,雖然我的內心認為少軒對不起他的妻子,可是我又對他如此潚酒的模樣讚賞。

「冬暘,你就儘管住下來吧。」

當我抱著忐忑去投靠少軒時,他二話不說收留了我,使我感動的熱淚盈眶。這時我想到了他先前與我說的話,若當時聽了他的話,或許今天我和夜蝶不會走到這地步。

現在我終於能體會他所說的意思,只可惜那時的我容不下他人對夜蝶的鄙視,只要提及到夜蝶我便會情緒緊繃,在沒有多加思考下拒絕少軒的說法。少軒從小和我一同長大,對於我的性格是再了解不過了,他曉得我的父親絕不容許夜蝶進莫家的門,而我也離不開莫家的羽翼。

那次,我躲在被褥裡痛哭了一場。

渾渾噩噩過了幾日,正當我想要振作起來時,聽見不想聽見的話。

──夜蝶回到了摘月樓繼續當她的舞小姐。

曾與夜蝶之間傳得沸沸揚揚的我自然不免又是大家們談論的笑柄,煞時臉頰像被人塗上了辣油般熱辣辣著,羞愧與憤怒在須臾間纏上了心,頓時間毀滅的念頭在腦海中如幽魂般盤徊不去。

懊悔、不如意,種種負面情緒失控。

滿腔的怒火在體內恣燒,化成一頭巨獸,完全占據我的理智。

到現在,我還是想不起當天我是怎麼回到和夜蝶同住的屋子裡。但夜蝶見到幾日不見的我的那張困惑的表情至今仍烙印在腦海裡。還來不及聽見夜蝶呼喚我的聲音,一聲悶響在屋子震盪。

「婊子!」響亮的巴掌結實狠辣的打在夜蝶的左邊臉頰上。

過於猛烈的撞擊使得她重心不穩腳步踉蹌往後頭倒下,杯子因為震動而從桌面上滾落在地發出清脆的碎裂聲,夜蝶倒下時撞到矮書櫃,幾本架上的書也應聲掉落。

一心只想要發洩怒氣,一拳又一拳擊打在夜蝶的身上,直到地上湧出大片的鮮血。

見到了血,我慌亂如麻,我只是一昧的想要出口怨氣,卻從沒想過這樣的暴力會導致一個人的死亡。

逃跑是當下唯一想到的。

於是,我匆匆地奔回小公館,胡亂的收拾細軟從此遠離原來所處的世界。

過了二個月後,大哥用莫家的力量很快的找到我的棲身之所,好說歹說的要我回到莫家去。既然已和夜蝶斷了情份,再回到莫家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大哥這麼說著。

但我已無臉面再回到莫家。我道。

大哥只是輕嘆口氣,將當時的來龍去脈跟我說。原來夜蝶並非回到了摘月樓繼續當她的舞小姐,她信守她的諾言,有人看見她到摘月樓是事實,她是回摘月樓請同日的姊妹們幫個忙讓她為小姐們洗衣裳賺點錢養家糊口。

「夜蝶小姐流產了。聽說是個剛成形的胎兒,是你的孩子。」

我聞言悲痛不已,放聲嚎啕大哭。

也許是上天的懲罰,今生我沒有一個子嗣,只有一個認養的女兒。

回到過去,就是想要改變這段歷史,這是我今生最大的遺憾,我要扭轉這一切,就從那裡開始吧……

從初次踏入摘月樓開始……

 

 

***

『來,冬暘,我幫你介紹這一位摘月樓的紅牌──夜蝶小姐。』

回憶瞬間被拉至後頭,眼前又回復到少軒拉扯著我進入摘月樓的故事開端,我看著眼前這深深烙印在我心頭上的女子,眼淚快要不爭氣的流淌下來。

『我叫冬暘。』

又回到了最初見面的時光,接著夜蝶沖我那淡淡一笑,那笑和我的記憶中一樣,是如此的美麗。

 

 

***

老闆看著水晶球裡冬暘的影像,露出了滿意的淺笑。

接著,店門又響起,一個散著靈光的耄耋老婆婆走了進來,左顧右盼道:「這裡是哪裡?」

「這是是販賣『過去』的地方。」也是引領你們這些殘留著對人世間懊悔的幽魂去該去的地方。

老闆沒有說後頭,只是看著老婆婆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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